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眼前有诗译不得

2000-08-23 来源:中华读书报 方平 我有话说

这样天然浑成的名句,求理想难得的佳译,也许要经过几代学子的努力吧。因效仿李白佳篇,凑成二句,聊寄感怀:“眼前有诗译不得,自有高手在后头。”

《哈姆莱特》常被看作莎士比亚杰作中的杰作,丹麦王子前后六段独白,让人就像透过窗口般看到了主人公的内心世界。第四段独白,以“To be,or not To be,this is the question.”开始,尤其脍炙人口,甚至每逢处于两难境地,进退犹豫时,人们往往会想到了这句话,以之自况。

那么我们拿得出与这名句相称配的佳译来吗?假使也像原文那样,我们的译文一经入目入耳,就萦绕脑际,徘徊不去,该有多好啊。手头有朱生豪、卞之琳、孙大雨三位前辈的译文:

生存还是毁灭,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。(朱译)

活下去还是不活,这是问题。(卞译)

是存在还是消亡,问题的所在。(孙译)

三家译文都取消了“To be,or not To be”中间的逗号,串联为一个短句,这对于语意并没什么影响;但朗读时,有没有这个逗号,节奏上却不一样了。这逗号可以看作乐谱上的速度标记:——不是Adagio(柔板),不是An?dante(行板),而是Lento(慢板)。角色进入沉思状态,开始他的独白时,语言节奏该是缓慢的;轻声念出的“To be”和“notTo be”之间有一个无声的间歇(这时,逗号又像一个休止符)。彷徨、犹豫、摸索中步子不会跨得很大,很急。有生的烦恼,人生的困惑、生命的沉重,接着相继而来,形成了一个个没有解答的问号。在一片困惑中又陷入了一片茫然。又是一番彷徨、摸索,徘徊在生死边缘——

To die,to sleep——/Nomore……/To die,to sleep—/To sleep——perchance to dream……

(死了——睡熟了——/就这么回事……死了——睡熟了——/睡熟了——也许梦就来了……/

句型都很短促,使用的都是单音节词语。思绪的波动,起伏很小(声调的抑扬顿挫也相应地幅度很小),还没充分进入意识领域,理性活动还处在半明半暗、被压抑的状态。这不是在思索,而是顺着意识流在向前浮动……随着情绪波动逐渐的增强,下意识的情绪逐渐上升为半透明的思绪;在试图向人生寻找一个终极的答案时,理性的光芒逐渐照亮了整个意识领域;于是思维活动越来越活跃,面对着一场严重的精神危机,在作出对人生的哲理性思考。

这段著名独白的整个趋向,我理解为从潜意识逐渐上升为显意识,大体上经历了相互渗透的几个阶段:情绪—思绪—思考。因此朗读(不是默读)所要取得的戏剧性效果,应该不同于贝多芬的《命运交响曲》——开门见山就是命运在叩门:接连奏出不容回避的四个重实的顿音。

如果可以作这样的理解,那么回头再看我们的译文,似乎还可商榷。不得不承认莎士比亚就凭“To be,or not To be”这么简简单单五个字〖总共才13个字母,就像祭起一个圈魔,把我们译者(本文作者也是其中一员)都困住了。〗

不止一次我抱怨过“To be”(存在)这个词太难对付了,其实还有“not”这一最普通不过的词儿呢。很不起眼吧,它让你有“一分钱逼死英雄汉”之叹!难点在于“To be”和“not To be”并非一正一反,宁可说是一张一合——就像蚌壳,张开着是蚌,合拢了还是蚌。张和合可说同质而异态。水火不相容,那才是异质的、对立的一正一反。譬如情人求婚:“愿不愿意接受我的爱?”“肯不肯嫁给我?”即使对方口头上说“不”,希望还是存在着,不愿意,不肯,还是有可能转化为点头,愿意。假使取消了这个婉转的“not”,那就只能直接了当地“答应,还是拒绝?”讨得的回答是“我拒绝!”那就关门落闩没有回旋的余地了。

“生存还是毁灭”,“存在还是消亡”,由于缺少了“not”的婉转(不一定有意不译,实在难于译出),语气就不同了。“To be”,“not To be”在哈姆莱特的意识中,也许只是一墙之隔的毗邻,是存在状态的一种转化;现在却成为鲜明地对立的两极了。一句话,“生”和“死”是来了一个急转弯;“To be,or not To be”,感觉是顺原来的思路走下去。

惟独卞译没有放过“not”,在句型上和原文最为接近。“活下去还是不活。”稍感遗憾的是,“不活”似不够现成。我们虽然有“不死不活”、“半死不活”的说法,都作为状语使用,用作动词,不太顺口。如改为“还是不想活了”,不知读来是否好些。

接下来一句“这是个问题”,不存在什么难点,照译就可以了,但孙大雨先生以诗人译诗,追求的是音节铿锵,更动了句式,译成与众不同的“问题的所在”。上下句语气脱节了,那是说,意识流被阻塞了,迷朦的情绪变得过于清醒果断。我们只能承认,在目前,谁也拿不出这一名句的理想译文来,而孙译,由于刻意求工,也许可说离理解又远了一些。

说不得“丑媳妇怕见公婆面”,最后该拿出拙译向读者求教了。动了一番脑筋后的初译是:“这条命,要还是不要?”避免了生和死的两极对立。可是细细想来,总觉得这话有些怪,谁会这么说呢?我能想到的是绿林好汉的一声断喝:“你,这条命要还是不要?快拿出买路钱来!”于是又几经修改:“活着好,还是死了好,这是个难题啊。”算是目前的定稿了。语气上稍许舒缓些,是徘徊在好与不好之间。但直接说出“活着”、“死了”,总不能让人满意,在发表时不得不又添上一条注:

原文“To be,or not To be”,天然浑成,译文难于传神,几乎无从下笔。如果不受格律束缚,译成散文,拟试译为:“一息尚存好,还是了却此生好?”语意上庶几近之。

但即使这样译了,也无济于事,还是与原诗有距离:失落了那明净单纯的化境。

这样天然浑成的名句,求理想难得的佳译,也许要经过几代学子的努力吧。因效仿李白佳篇,凑成二句,聊寄感怀:“眼前有诗译不得,自有高手在后头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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